在槟城,走进毛姆的南洋旧梦|纪行
周凯莉(作者为作家,出版有小说集《弱水》)
毛姆写透了人性的弱点,身处异域,在与新环境、新诱惑、新生活方式的碰撞中,人性中的自私、虚弱、嫉妒、贪婪、为所欲为,全都浮现了出来
英国作家毛姆。图:David Wharry/视觉中国
我几乎是因为迷恋毛姆的南洋遗梦而去的槟城,并且作为这位将近百年前的作家的粉丝,入住了据说他曾居住的一家遗迹酒店。这家酒店拥有140余年历史,白色的建筑造型带着浓烈的殖民主义风格,有绿色的椰子树和碧蓝的泳池,偶尔有金发的白人躺在泳池旁的遮阳伞下看书。鸡蛋花落满了草坪,沿着酒店的私人海岸线漫步,能看到马六甲海峡上遥远的帆船,湿热的海风拂过,像一个克制又热烈艳丽的南洋遗梦。
一下飞机,我的第六感就喜欢上了槟城。车窗外,多语言的路牌、工业园区、现代风格的高楼建筑、低矮的店屋,流光般地一闪而过,五颜六色的涂鸦墙,冰室的古朴招牌,融合哥特窗与彩绘玻璃等西洋元素的潮州大宅……这是一座散发着旧日光彩的城市,从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上都挑逗着你,它从历史的深处走来,不单薄,有故事。
黑皮肤的前台向我微笑:“女士,欢迎入住作家套房。”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又一次向他确认,“作家毛姆真的住过这间房间吗?”他开始教科书式的背诵:“很多很多社会名流、作家、商人和政治家,都住过我们的酒店。”我强调:“我指的是英国作家William Somerset Maugham。”他微笑地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女士,您入住的的确是作家套房。”我喝了一口另一位接待员递给我的水,插着一片柠檬罗勒叶,凉凉的、酸酸的,有一点香料的味道。
我像是走进了一个厚重的南洋旧梦,深褐色的木制楼梯,有些磨旧的地毯和白色的百叶窗,从长廊深处飘来如水一般流过的钢琴弹奏声。套房有一点大,沙发、书桌,哪怕衣柜、梳妆台,都是带了历史痕迹,浴缸也是旧旧的,黑白相间的卫生间瓷砖,倒是有一点点浪漫,相比于其他城市的酒店套房,性价比很高。
不过,即便如此,我是不希望在睡梦中与过世的大作家重逢的。然而,到了半夜,海风起来了,不知道哪里的门板开始嘎吱嘎吱地响。我从沉睡中醒来,开了灯,去检查窗户,神秘的响声停了,透过窗户,能看到海岸线边上有微弱的灯光,几乎要被浓墨般的夜色吃了进去。浓郁的雾气,像海妖一样,从近海飘过来。海浪拍打着礁石,午夜如湿胶,就连梦境也是潮热的、湿漉漉的。
这样的异域夜晚,在毛姆(疑似)住过的房间,倒是适合再翻一翻毛姆的书。相比于以塔希提岛为背景的《月亮与六便士》,毛姆笔下关于马来亚的故事其实并不算足够知名。比如,关于婚姻与爱情的短篇《环境的力量》。多丽丝跟随驻地长官、新婚的丈夫来到了婆罗洲,却发现一个当地女子时常带着孩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且表现越来越不正常。直到丈夫坦白,他按照“当地的风俗”纳了这个女人照顾他的生活,多年来生育了三个孩子。但丈夫表示,他对这个当地女人没有任何感情。尽管如此,多丽丝依然离开了婆罗洲,乘船返回伦敦,而这位当地女子就像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重新回到了长官的官邸。
这些故事都是以英国殖民主义时代为背景。小说主人公多为行政官员或外来的白人种植园主。他们来到南洋后,多被这样神秘的夜色吃了进去,迷恋于原始的、生机勃勃的风情,从克己复礼变得“堕落、犯傻、失心疯”。毛姆写透了人性的弱点,身处异域,在与新环境、新诱惑、新的生活方式碰撞中,人性中的自私、虚弱、嫉妒、贪婪、为所欲为,全都浮现了出来。
作为“人性解剖者”,毛姆的故事并不会拥有类似于马尔克斯那样繁复、美丽的金句,更多的是“含而不露的凶狠和有所节制的克制”。我发现,关于南洋的故事里,毛姆往往先会近乎奢侈地描述这些离开花花世界来到婆罗洲的长官们是多么富有浪漫主义的理想,进而在炎热的气候里,他们开始变得无所适从,发现这里没有伦敦衣香鬓影的酒会,也没有某位太太的下午茶客厅,更不可能与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体面的女士们打情骂俏,哪怕买一瓶剃须水,也只能坐船去新加坡,顺便查一下最新的报纸新闻(尽管已经过时了一个月),可能的话,再添置一双可以走山路的皮靴。
久而久之,这些外表冷酷、斯文有礼的英国长官们,似乎忘记了自己接受过的贵族教育。因为远离故土分外脆弱起来,他们可能沉溺于与当地女人的欲望、纠葛之中,更可能因为轻信、放松与堕落,而面对人生的风险。
就如所有带点自恋的作家一样,毛姆的故事开头,往往以第一人称的叙述开始,有时还显得有点絮叨。他带着冷眼,用刻薄的语气娓娓道来,当读者开始昏昏欲睡时,忽然来个急刹车,峰回路转,而峰回路转的那个关键点,总带了一点对于人性冷不丁的暴露,让人不禁内心凛然。
而毛姆后期的散文、游记,则挣脱了“他者”的小说家角度,更多的是与自我的深度对话。除了早年在马来亚停留,“二战”前夕,毛姆坐船从英国到锡兰,然后骑驴、徒步、坐船,一路游历了仰光、曼德勒、曼谷和吴哥窟。他还到了香港,然后穿越太平洋,穿越美国,穿越大西洋,最后回到了伦敦。也是在这次旅行后,除了游记,他还创作了与中国有关的《面纱》,及关于作家生活的《寻欢作乐》等小说名篇。在这次旅途中,他对东南亚的迷恋,对于热带异域文化的探索,达到了另一个境界。
晨曦出来了,我在毛姆的南洋旧梦里挣扎着起来,打算去一楼的餐厅喝咖啡。在毛姆的小说里,他在酒店一边吃班尼蛋、一边喝咖啡的时候,总会遇见故人,顺便跟他提起某桩韵事,进而开始进入小说的情节。而我当然没有这么幸运,只惦记着清晨的鸡蛋花又落了多少。一开门,无纺布的袋子掉在地上,原来是今日份报纸,在当下,婆罗洲的长官们倒也无需车马劳顿去新加坡看最新的新闻了。